赵可式总是言语轻柔,脸上微笑有着让人宁静的力量。这位台湾安宁疗护推手前年罹患乳癌,如同多年来面对死亡的态度,她没有为自己的病掉下眼泪,反而认为这是天主恩典,「生病之后,我真的知道病人们整个路是怎么走过来的」。
赵可式发现自己得到乳癌,真的是意外。一开始是住香港的姊姊来台北一日健检,发现有两个肿瘤标记的指数很高,但姊姊做完检查就回去了。
她说服姊姊再来复检,姊姊并不想来,还说「没关系,明年再检查好了。」但她很紧张:「什么没关系?等明年妳就完了!」
刚好她任教的成大引进正子断层扫描,两人同行有折扣,赵可式便对姊姊诱之以利:「我陪妳做!」
结果姊姊一检查,完全没事,但成大核医部主任姚维仁在帮赵可式检查时,却有点踌躇。
他先问:「赵老师,我帮妳加做一个超音波好不好?」接着再问:「赵老师妳上次检查是什么时候?妳有定期自我检查吗?」
赵可式没有回答,她直接问:「姚主任,我得了癌症对不对?」姚维仁这时还故作轻松:「妳为什么一想就想到癌症?」赵可式反问:「台湾现在每七分钟就有一人罹癌,为什么不会想到是癌症?」
姚维仁接下来说的话,赵可式到现在都还记得。
姚维仁说:「我们医护人员都以为癌症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。」赵可式平静的对姚维仁说:「众生平等,别人会得,我也会。」
赵可式分析,可能是投入安宁疗护多年,病人看多了,因为癌症而走向安宁疗护的病人,从两三岁的幼儿到八九十岁老人,各种年龄都有,形形色色。也因为如此,别人得知自己罹癌,反应是「Why me?」赵可式的反应却是「Why not me?」她甚至早在十几年前就买了两个癌症保险,就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。
赵可式罹癌,和她一起做检查的姊姊哭了三个礼拜,学生也哭成一团,反而赵可式心中平静,她相信一切有天主的美意。
生病之后,赵可式努力抗癌,认真写书,已经连续出版了「医师与生死」和「安宁伴行」,还有两本尚在赶工,她像是和时间赛跑般,急急希望传达她对生死和安宁疗护的理念,迫切地把多年努力化为文字,流传给下一代。
看淡生死,不代表不珍惜生命,赵可式说她要工作到最后一天,她的信仰告诉她,生死在神的手中,但只要活着,便不可「自作孽」,要好好珍惜生命。
虽然现在她必须承受一些化疗的后遗症,左手因淋巴切除而疼痛,但赵可式认为这些都无所谓,体会这些事,活在人间,就很有意义。
==信任治疗团队 勿信偏方==
赵可式在三军总医院接受治疗,她认为三总是目前治疗乳癌最好的团队,她也考虑过别的医院,但有些是手术强、有些是化疗强或放射治疗强,而她不想把治疗分散。
许多癌症患者决定治疗后还三心二意,会去逛医院,赵可式劝民众专心治疗,别分散精力。
手术过程很顺利,但后续治疗让赵可式吃足苦头。她对化疗药物敏感,副作用让她死去活来,体质过敏,连擦酒精都不行。
几乎所有的副作用都发生在赵可式身上,那怕是药物说明书上记载发生率只有百分之一的副作用。例如有一种手足症,是说手脚如针刺,赵可式真的感受到如同几百、几千根针刺的疼痛,虽然有附冰套,但这痛仍是椎心刺骨。
还有严重晕眩,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,头部只能维持一个姿势,完全不能动,也不能上厕所,「一坐马桶,头只要稍微低下来,就啪!整个人倒下来,躺在床上睡觉,好不容易睡着了,一翻身,就晕眩得三百六十度旋转,马上醒过来!」
治疗真的很痛苦,而因为自己亲身体验,赵可式了解为什么江湖郎中有机可趁,「因为真的太痛苦了,如果有人说可以不要这么痛苦,又能够do something,真的有人会被吸引」。
真的有很多人混在肿瘤科门诊,反正医院里头人山人海,他们看中癌症病患病急乱投医和郁卒恐慌的心理。赵可式就在门诊外碰过有人来「搭讪」,问她生了什么病?她说是癌症,对方就向她推销了起来。
这人被赵可式骂一顿,她直接不客气地告诉那个人说:「你们这样趁火打劫很不对!」「怎么可以利用病人的脆弱来作生意?」她理解病人心理,癌症治疗非常痛苦,若有轻松的治疗方法,很容易就被拉走了。
她也很清楚:「如果我现在愿意去直销一个东西,一定赚大钱!」以赵可式名气、罹癌的背景,如果愿意「代言」或「推荐」什么产品,绝对是件赚钱生意。但赵可式说,这是不伦理不道德的。她心中有把专业把关的尺,「没有科学证据,只用见证人或自我见证方式的东西,一律不进我的身体!」
她解释:「正统的医学就如医学院教授教导学生,不会用见证人的方式来表达医疗的高明。而是呈现疾病的机制与治病原理,并用各种科学研究结果作为实证。这就是今天的以证据为基础的实证医学科学,即Evidence-based Medicine.」。
也有很多人向赵可式推荐秘方,她说:「超过二百种!」赵可式一律不接受,她连维他命都不吃。她信任医疗团队,就全然信任,自己也不想分神去管其他的事。
赵可式并非只接受西医,她也看「正牌」的中医。赵可式认为,病人也不可以太任性,很多人自主意识很强,但缺乏医学知识作背景。她反问:「很多人不想受苦,但生病怎么可能不吃苦呢?」
苦难在人间是无法逃避的,她举小学生为例,这么小就要揹着重重的书包上学,也是很苦呀!手术、化疗、放射治疗,当然辛苦,半途而废,便要自己承担后果。
「癌症,总有一天等到我」
很多人问赵可式,妳是医疗专业人员,怎么还会得癌症?她的回答是:「我当然会得癌症,因为多年来我过的是非常不健康的生活!」她用「总有一天等到我」来看待她自己的病人身分。
她自我检视,多年来生活忙碌、饮食也不注意营养、缺乏运动、不晒太阳,自己知道有一天会被宣布得到癌症,「早就该得了!」
她有多忙?准备去动手术的那个学期,她有12门课,其中有4门从头到尾由她独挑大梁,有8门和别人合开。得知罹癌,她没有办法马上放下手边的事情去开刀,前年9月底被诊断,为了交代、安排课程,一直等到10月17日才去住院,可见她手上的事情有多少。
在动手术之前,赵可式交代了遗嘱,这不是她第一次手术,也不是第一次写遗嘱。
赵可式侧过头,露出右耳下方的伤疤。其实她从不遮掩,这是她第一次开刀留下的痕迹,那年她十五岁,右边内颈动脉长了一个神经纤维瘤,手术极危险,于是姊姊买了整盒巧克力给她。家境明明不好,原是连一颗巧克力都要和姊姊分的,这次却有一整盒。
敏感的十五岁少女就在开刀前写下遗书,直到手术成功了,她才把藏在枕套里的遗书丢掉。
四年前又在差不多的位置摸到一个淋巴瘤,切片切不到,动手术切除,术后整个颜面神经麻痺,好一阵子眼睛闭不起来,必须要盖著纱布才能睡觉,但瘤是良性的;另外腹部也动过两次刀,分别是巧克力囊肿和肠子也长过一个瘤。
带着学生照顾病人时,赵可式常把自己当作教材,告诉要动手术的病人别怕,「你看,我一身都是刀疤」。
生过这么多病,赵可式从未郁卒,每天都很开心的活下来。每次开刀,赵可式都以为自己是癌症,「结果都不是,这一次,终于是了!」语气非常豁达。
本身是医护人员,有些事她自己心理有数,「我知道已经转移了」,所以她要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。她花了二天改写遗嘱,连追思弥撒要请哪位神父举行、放哪张遗照,她都准备好了。她甚至想到,会有很多亲友、病人、家属参加,一辈子讲述生死学:「我要利用我的追思弥撒,让人家对死亡有正向的观感。」
==病人不合作 医护有责任==
赵可式侧过头,露出右耳下方的伤疤,她总拿自己当教材:「你看,我一身都是刀疤」,告诉要动手术的病人别怕。
赵可式也提醒医护人员,有些病人不合作,是医护人员的责任,如果医护人员愿意花时间,向病人解释治疗目的,有些遗憾便可能就不会发生。
她曾照顾过一位末期乳癌病人,才32岁,有个3岁儿子,2005年发病,2007年过世,乳癌第二期,理论上预后不该这么差,为什么呢?
原来病人道听涂说,只听到乳癌和荷尔蒙有关,看到医师开给她荷尔蒙药物,便认为会使乳癌恶化,所以不吃药。怕医师生气,她照常去门诊、拿药,但把药都丢掉,没有吃,也不跟医师讲。
结果短短八、九个月,病人乳癌转移到骨头、肺、脑部,最后只有遗憾而终,留下稚龄的孩子和深爱她的先生。
赵可式不能理解,病人明明是位大学毕业生,为什么不相信专业的医师,却去相信非专业的三姑六婆?对医师的治疗有怀疑,却不愿和医师提出讨论?而医护人员也没有向病人解释,开立荷尔蒙用药是抑制她的荷尔蒙,不让癌细胞恶化,并不是提供荷尔蒙让癌细胞生长。
赵可式呼吁,全国医护人员都应该确认病人是不是清楚知道自己接受那一种治疗?目的何在?一定要想办法让病人了解。如果医师太忙,卫教便是护理人员的工作。
说到这儿,赵可式也感叹,台湾的护理博士密度可能是全球最高的,但大家都去念书,却少有人愿意实地照顾病人。
回想过去带学生实习时,她经常拿着病历向病人解释,她和学生说:「不用怕病人不懂,即使他不识字,他也能从妳的态度、解释,听得懂妳所要传达的讯息。」
她期待地说:「这些事,我不在时,希望她们也能继续做!」
【2008/01/08 联合报】
学经历:
台湾大学护理系毕业,美国凯斯西储大学肿瘤护理硕士及临终照顾博士,现任成功大学医学院护理系教授。
主要贡献:
29年前开始推动末期病人安宁疗护, 被誉为「台湾安宁疗护之母」,第14届医疗奉献奖得主,译有「活出意义来」、著有「一个护士的碎记」、「幽谷伴行」。
现况:
2006年发现自己罹患乳癌,接受治疗后,去年病中休养,仍出版完成「医师生与死」、「安宁伴行」两
书。现居于鱼池,为加紧安宁疗护社会教育继续努力。